沙縣小吃發(fā)達史(2)
·三·
以前的沙縣,很破舊,平房,黑瓦、木頭墻。
在沙縣最繁華的李鋼路上,保留著一個年代最久遠的建筑——“文昌廟”,解放前是糧倉。除此之外,沙縣已經不見老建筑。樂相森對此有意見,“沙縣想申請歷史名城,也沒有依據了。”
的確,沙縣有著1600年的歷史。它的小吃能夠南北通吃,也跟這段歷史有關系。
1600年前,唐末,一個叫鄧光步的將軍帶著十幾個官兵來到這里,駐扎設縣。鄧光步是河南信陽固始人。沙縣人也因此認為自己祖上是中原人。
后來,鄧光步的兩個兒子繼續(xù)往南走,到了如今的閩粵地區(qū),客家人聚集的地方。所以,沙縣也被認為是中原鄧氏南下入閩的第一站。在沙縣,至今有很多客家人,說客家話。不說客家話的人,也承認自己是中原人。整個沙縣人也和客家人一樣的傳統:注重過節(jié),注重禮儀,能吃苦。
沙縣小吃也有明顯的中原印證。鄧世奇和樂相森以師徒相稱,他向我挨個介紹沙縣的特色小吃:
“北方的餛飩,到了沙縣就叫扁肉。原料是一樣的,面皮包肉餡。不一樣的是,早些時候,沙縣人用木槌把肉錘成黏糊糊的肉醬,北方是用刀剁,面皮更薄。工藝不同。”
“芋餃,就是用芋頭磨成粉包肉餡,很像北方的餃子,只是,我們這里不產小麥,就用芋頭。”
“拌面,就是面條,不一樣的是拌料。”
沙縣人和北方人一樣愛喝酒,能喝酒。和沙縣人一起吃飯,好像回到我的老家山東,酒風剽悍。
鄧世奇酒桌上最常說的話是,“喝完你再死!不死你就喝!”
沙縣人口24萬,和周邊的縣市相比,不算多,但是每年的酒是銷售最多的。方圓幾十里,大家都知道,沙縣是酒城。
“我們也是中原人。”說完,樂相森補了一句,“沙縣人鬼頭鬼腦。”在沙溪河大壩上,用植被拼寫出,“實說實干,敢拼敢上”,這是沙縣的精神信條。
有人說,客家人是東方的猶太人。在沙縣,有著:“夏茂人是沙縣的猶太人”。夏茂是沙縣的一個鎮(zhèn),有很多地道的客家人。“崩會”最早出現在夏茂;出去做小吃,最早也在夏茂。
·四·
那一天,沙縣高考。街道上順暢自如,沒有交警出來指揮交通。這和我在老家山東縣城高考時的情形大不相同。
鄧世奇的兒子沒上過大學,但兒子找到了一個北京師范大學畢業(yè)的老婆。鄧世奇說:“小鬼聰明就去讀書,不聰明就做小吃嘍,我不強迫他考大學。”
這也是當地人對教育的一個觀念,有小吃托底,并不需要削尖腦袋擠那根高考的獨木橋。
樂相森說,很多沙縣出來的大學生也在做小吃。特別在早期,很多老師辭職做小吃了。
鄧世奇的兒媳婦學了四年酒店連鎖,又回到了沙縣,她曾想找到一個“適合沙縣小吃的連鎖模式”,最后的答案是,“手工生產形不成規(guī)模,沒有統一標準,很難。”
沒法做大,也就沒有資金繼續(xù)投入的問題。三五年積累三四十萬,不愁小孩子教育,剩下錢,沙縣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買房。
林麗英在沙縣工商局工作,她瞪圓了眼睛說,“沙縣的房子了不得的,縣城中心的好房子升到八九千一平米了。”去年,林麗英去南昌,問人家房子價格,得知是4000塊,心里很是驚訝?;氐缴晨h,她每次和外人聊天,都要感慨一次。
一處名為“西園小區(qū)”的住宅被當地人稱為“夏茂小區(qū)”,因為這里80%以上的房子都被最早出去做小吃的沙縣夏茂人買了。這個小區(qū)里,2005年的價格是2000多,現在漲到了6000多。隔壁的世紀花園,開盤價7500元一平米。二十公里之外的三明市,房子均價6000元左右。沙縣是三明下屬的縣。和沙縣同級別的縣,房價在4000元左右。
沙縣政府在小吃上并沒有獲得什么收益,但是在房地產上卻是大賺。每年政府財政收入,房地產稅收和地皮交易的錢占到了縣里財政收入的60%以上。
除了買房,還有買車。
在一家一汽奔騰4s店,老板說,開店之前,他“不怎么會開車”。但是,看中了沙縣的汽車市場,趕緊進來了。這家4s店,2010年賣出了400輛一汽奔騰轎車,分布在三明和南平兩個市,統計共20多個縣級行政區(qū)。其中,80多輛是沙縣人買的,占到20%。
沙縣買車之盛,還改變了當地車牌管理辦法。原來,三明市每個縣都有自己的車牌首數字,從前年開始,這些數字都打亂了,因為分給沙縣的數字牌號不夠用了。
“沙縣每年100萬以上的車,至少賣出10輛。”這是4s店老板的估計。
·五·
一輛白色寶馬從我身邊飛馳而過,前方是夏茂鎮(zhèn)。
夏茂鎮(zhèn)曾經是沙縣最熱鬧的鎮(zhèn),人口最多。隨著出去做小吃的人越來越多,鎮(zhèn)子變得越來越安靜。
鎮(zhèn)上剩下老人和孩子。作為留守者,他們的日子富裕多了。
張夢萍是個九歲的女孩,我見到她時,她正和小伙伴們圍著看一個男孩子打游戲。
他們在鎮(zhèn)大街的一個樓房的一層,有四五十平米,一間廁所,一間臥室,橫七豎八地擺著十張床,客廳也是廚房,也是孩子寫作業(yè)的地方。出去做小吃的人們,沒時間照料孩子,干脆把孩子留在家,找人專門照顧。
看到生人,孩子們有點害羞,嚷嚷著跑開了。張夢萍是最“不怕羞”的,跑來跑去和我搭話。
她跑到我跟前,仰著頭,燦爛地笑。我說,“給你拍個照片吧?”
“好啊,照片會登報紙么?”我沒來得及回答,她忽然很高興:“那我爸爸媽媽就能看到我了!”然后,又跑了。
夢萍上次見爸媽,是去年春節(jié)。他們的老師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子,老公也在外面做小吃。老師要照顧兒子,不愿出去,就在家做起了托管孩子的工作。我進去,她匆忙收拾臥室里亂七八糟的衣服,抱起一抱,塞到角落。
夢萍叫她干媽。
夏茂鎮(zhèn)農經委主任說,“沙縣的小鬼都是托管的,爺爺奶奶老了,孩子們不聽話,只能花錢托管,除了寒暑假,全和老師一起。托管也很賺錢的。”
夢萍的爸媽每個月支付1200塊錢給老師。從四歲開始,夢萍已經被托管了五年。和她在一起托管的有八個孩子。僅托管孩子,老師一個月就能收入上萬元。
沙縣的物價普遍比其他縣高,夏茂的物價普遍比其他鄉(xiāng)鎮(zhèn)高。也因此,夏茂被稱為“沙縣的小香港”。
夏茂鎮(zhèn)副鎮(zhèn)長鄧道順記得,人們外出做小吃之前,鎮(zhèn)上的人多,街道總是很擁擠,吵吵嚷嚷。“豬滿街跑。屋子里的桌子底下挖一個坑,放雞放鴨。地少嘛。”這樣的生活條件一直持續(xù)到了80年代。90年代初,有人出去做小吃了,賺了錢回來,蓋了房子,鎮(zhèn)上不吵了。
夏茂鎮(zhèn)有三萬畝耕地,一萬多畝種煙葉,都被外鄉(xiāng)人承包過去。還有一萬畝,是當地市里面農超對接,被超市承包下來。剩下不到一萬畝耕地,當地人種些菜和糧食。
在鎮(zhèn)大街的一個小飯館,鄧道順指著一個正在搬磚頭的光背年輕人說,“都是外鄉(xiāng)的,本地人不做工,大不了做小吃。”他最愁的是,人少了,房子卻越來越多,沒有散步的地方,只能到田里。
昂貴的不只是房子和物價,還有人力。這難壞了許金沙,他是沙縣金沙工業(yè)園管委會的副主任,園區(qū)的業(yè)主總是向他抱怨,“沙縣招工太難了,工資還高”。
工業(yè)園區(qū)從2004年開始建立到現在,一百五十多名業(yè)主,只有不到十個是小吃發(fā)家創(chuàng)業(yè)的。項目大都來自外地。工業(yè)園區(qū)的地價很便宜,引來了很多外地投資。工業(yè)園初建時,“只要不是污染行業(yè),都歡迎。”這個迅速完成第一筆資金積累的小城,正在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工業(yè)支柱,企圖“工業(yè)富縣”。
·六·
其實,除了小吃,沙縣有很多其他津津樂道的地方。
譬如,樹木豐富,林木業(yè)從古到今都發(fā)展不錯。早些時候,伐下的大樹順著沙溪河一直輸送到福州沿海。
再譬如,沙縣出美女。當地有段順口溜,“延平的枕,萃口的草(草席),沙縣的姑娘不要挑。”不要挑,是說沙縣的姑娘都很漂亮。
林麗英在縣里工商局工作,兩眼有神,身材高挑。她說,曾經有個叫劉萍的姑娘,長得很漂亮,在工商銀行(4.09,-0.05,-1.21%)站柜臺,其他縣的人,專門跑來看她。
我很好奇,還帶著懷疑,“多漂亮?”
“白里透紅,很耐看,小家碧玉的那種。出國了,不然你也去看看呢。”
沙縣人心態(tài)開放。我走在大街上,拍照,他們都會笑嘻嘻地讓我拍。
午間,大街上幾乎沒人。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,人人都在家。這個小城的經濟發(fā)展迅猛,但是生活節(jié)奏卻還是保留著那份悠閑。晚上,上百對沙縣人在廣場上跳交誼舞。
很多沙縣人都承認:戀家。所以,沙縣小吃人做到哪里,都要回來買套房子。
他們的悠閑和傳統,很少被外人了解——小吃的風頭太盛,全然蓋住了這座小城。
離開沙縣那天,我始終沒有找到一輛出租車,招呼一輛摩托車,起步五塊。小師傅是重慶人,十六年前來了沙縣,因為“沙縣好賺錢,不看學歷,認本事”。他騎摩托車載人,每個月能賺四千塊。一個人在沙縣,小師傅沒娶老婆,“沙縣的女孩子很挑剔。”
“你沒想過回家?”
“沒有啊。沙縣總有一天會變成又一個上海灘的。”
“為什么?”
“一條河隔著城市中間,就像黃浦江。地皮貴寸土寸金,經濟高速發(fā)展,而且三教九流什么人也有。多熱鬧啊。”
這個熱鬧繁華、完成了第一波財富原始積累的沙縣,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憂慮,沙縣也需要一個工業(yè)支柱來強縣,但是按樂相森的說法:“和小吃相比,工業(yè)沒有成氣候的。”而異軍突起的房地產業(yè),對經濟的拉動力到底能夠挺到幾時,也是個未知數。
更重要的是,并不復雜的小吃買賣,也在被人復制。到現在,中國各地的沙縣小吃,有30%并非沙縣本地人經營。
隔壁的將樂縣,甚至整縣在復制沙縣的路:大批人,背井離鄉(xiāng),背著鴛鴦鍋去做沙縣小吃。
這,像極了沙縣20年前的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