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流退去，人潮退去，機器的轟鳴也慢慢隱去。

　　午夜的城市浸沒在蒙蒙的灰霧里，看不分明。樓房像一棵棵高直的大樹矗立在一片點綴著星光的叢林。我沒有睡意，蟄居在腳下的一處草叢，像一只蹲踞在池塘綠草里的青蛙。我清了清嗓子，鼓足勇氣，叫了一聲。這聲音不洪亮，也很生疏，也許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。沒有應(yīng)答，唱和，像第一次叫一個陌生的稱呼，聲音卡在了沒有張開的喉嚨里。城市不動聲色，拿一襲待洗的素淡輕紗把一切罩住，持續(xù)她沒有做完的美夢。

　　睡意朦朧。我的意識也在一點點地飄忽，迷離，悠悠地越過一座座高樓，廠房，礦井，萬水千山，到達了一處遙遠的村莊田野……

　　月明星稀。

　　一池方塘，像一只不眠的眼，和天上的眼睛深情對視。月色如水，清澈、明凈。平曠的原野更加開闊，沉靜，一如我多少個思鄉(xiāng)的夢境，安寧、祥和、靜謐、親切……

　　哇---哇---

　　是誰?聲音那么隨意，自然，像我們不經(jīng)意間說出的一句話，哼出的一句歌詞。

　　是青蛙，鄉(xiāng)村的民間歌手!

　　它們不會無病呻吟。明月星子，陽光露水，和風(fēng)青草，夜雨晚炊，身處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，隨時就會有良多感觸和自足，它們不能自控，張口就是一段婉轉(zhuǎn)的旋律，節(jié)拍舒緩，聲音悠揚。不用鼓點家什，不用歇斯底里，不用蹦跳聒噪，甚至不用歌詞。它們是自然的回聲，是素樸的心跳，是生命的顫動?？上В鷩?、浮躁的都市里出不了這樣清新沉靜的音樂，城市里的音樂正在一點一點地走遠。

　　個哇——個哇 ——

　　是一個短促的調(diào)子。一定是一個小家伙耐不住寂寞，呼朋引伴地叫了一聲。

　　沒有立即收到應(yīng)答。

　　一個個沒有睡熟的青蛙，在月色里打盹，眼睛睜了一下，又閉上。

　　個哇個哇——又是一句問詢：你們都睡了嗎?

　　哇---一個最好的同伴睜開眼睛，回應(yīng)了一聲。

　　哇哇，又一個回應(yīng)了一聲。

　　一池青蛙都醒了。哇啦哇啦地唱開了，開始能聽到走調(diào)的，掉隊的，后來好像是有了指揮，一場大合唱拉開了序幕。

　　四周是沉浸其中，聽得入迷了的聽眾。青草靜默著，綠樹靜默著，天空里的月亮遲遲疑疑地，像是在考慮聽唱還是回家。不遠處的村莊睡著了，看得見一起一伏地呼吸和心跳，像是青蛙腮邊的鼓膜，均勻地，節(jié)律地擴大、收縮。

　　許是一只莽撞的野兔，或者是一只夜游的走狗。越來越近的腳步，讓一場合唱戛然而止。嗖嗖的跳水聲響之后，池塘一下子掉入了沉寂。

　　一段時間的沉默。

　　腳步走遠了。

　　一只青蛙慢慢探出水面，伸開四肢，鼓瞪雙眼，整個頭顱抬著一張寬寬的大嘴巴。一只，一只，又一只，蹬開水面。

　　哇---不知是誰，先叫了一聲：走了。又一個跟著：走了，安全了。一個接著一個在感嘆虛驚一場后的放松。頃刻間一個池塘溢出了此起彼伏的蛙鳴。

　　“稻花香里說豐年”，那是江南的農(nóng)村。我們這里倒是“青草池塘處處蛙”了。盛夏的村莊，有了青蛙的鳴唱，少了一份燥熱，浮煩，多了一點寧靜，安恬。城市里機器的轟鳴，汽笛的干擾，進入不了心靈的清凈。鄉(xiāng)村的月夜，靜穆的原野，恰好是一片安放心靈的凈土。工業(yè)化高度發(fā)達的我們已經(jīng)走得太遠了，合適的時候我們要往回走，走回自己的內(nèi)心，走向那一片蛙鳴起伏的村莊。那里有我們的童年、歡笑、眼淚，這是一處快要廢失的田園，需要經(jīng)常探望。

　　我知道，像我一樣居住的好多城市，民工越來越多，那樸實的話語，真純的笑聲，也像是一串串動人的蛙鳴。只是它們太卑微，太素樸，被城市聒噪的聲浪狠狠地蓋過，聽不出聲音。

　　像今夜，我鼓足勇氣的一聲鳴叫也被消弭在城市無邊的寂靜里。我知道，好些青蛙已經(jīng)入睡，但還有一些還在醒著，像我一樣想唱出自己的聲音----自然的聲音，天籟的聲音。當(dāng)某一天蝸居在城市的鄉(xiāng)下人都發(fā)出歡歌，這一座座城市會不會變成了村外一方方水草豐美的池塘?

　　【本文作者：李作群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