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羨林的文章
季羨林的文章
年,像淡煙,又像遠(yuǎn)山的晴嵐。我們握不著,也看不到......下面就是學(xué)習(xí)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季羨林的文章,希望大家喜歡。
季羨林的文章:黃昏
黃昏是神秘的,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,在這一天的末尾,他們便有個黃昏。但是,年滾著年,月滾著月,他們活下去有數(shù)不清的天,也就有數(shù)不清的黃昏。我要問:有幾個人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?─—早晨,當(dāng)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,他們醒轉(zhuǎn)來,開始去走一天的路。他們走著,走著,走到正午,路陡然轉(zhuǎn)了下去。仿佛只一溜,就溜到一天的末尾,當(dāng)他們看到遠(yuǎn)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,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|色*,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*飛回來的時候,仿佛有什么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的心頭。他們知道:夜來了。他們渴望著靜息;渴望著夢的來臨。不久,薄冥的夜色*糊了他們的眼,也糊了他們的心。他們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亂著,把黃昏關(guān)在門外,倘若有人問:你看到黃昏了沒有?黃昏真美啊,他們卻茫然了。
他們怎能不茫然呢?當(dāng)他們再從崖里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,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,樹梢上金色*的消失,鴉背上日色*的消失而消失了。只剩下朦朧的夜。這黃昏,像一個春宵的輕夢,不知在什么時候漫了來,在他們心上一掠,又不知在什么時候去了。
黃昏走了。走到哪里去了呢?──不,我先問:黃昏從哪里來的呢?這我說不清。又有誰說得清呢?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,問它到底。從東方么?東方是太陽出的地方。從西方么?西方不正亮著紅霞么?從南方么?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,看來只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。倘若我們想了開去,想到北方的極端,是北冰洋,我們可以在想象里描畫出:白茫茫的天地,白茫茫的雪原,和白茫茫的冰山。再往北,在白茫茫的天邊上,分不清哪是天,是地,是冰,是雪,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。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(yīng)當(dāng)從這里蛻化出來么?
然而,蛻化出來了,卻又?jǐn)U散開去。漫過了大平原,大草原,留下了一層-陰-影;漫過了大森林,留下了一片-陰-郁的黑暗,漫過了小溪,把深灰色*的暮色*溶入(cheng)淙的水聲里,水面在闃靜里透著微明;漫過了山頂,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;漫過了小村,留下了蒼茫的暮煙……給每個墻角扯下了一片,給每個蜘蛛網(wǎng)網(wǎng)住了一把。以后,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,來到我們的國土里。我能想象: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里,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(yuǎn)的天邊上跑了來,像─一像什么呢?是不是應(yīng)當(dāng)像一陣灰蒙的白霧?或者像一片擴(kuò)散的云影?跑了來,仍然只是留下一片-陰-影,又跑了去,來到我們的國土里,隨了彌漫在遠(yuǎn)處的白茫茫的煙,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|色*,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*,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,又被人們關(guān)在門外了。
但是,在門外,它卻不管人們關(guān)心不關(guān)心,寂寞地,冷落地,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,朦朧微明,正像反射在鏡子里的影子,它給一切東西涂上銀灰的夢的色*彩。牛-乳-色*的空氣仿佛真牛-乳-似的凝結(jié)起來。但似乎又在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流動里。它帶來了闃靜,你聽:—切靜靜的,像下著大雪的中夜。但是死寂么?卻并不,再比現(xiàn)在沉默一點(diǎn),也會變成墳?zāi)拱愕厮兰?。仿佛一點(diǎn)也不多,一點(diǎn)也不少,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,灰的天空象—張薄幕;樹木,房屋,煙紋,云縷,都像一張張的剪影,靜靜地貼在這幕上。這里,那里,點(diǎn)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。黃昏真像一首詩,一支歌,一篇童話;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(yáng)的笛聲,一聲繚繞在長空里殼唳的鶴鳴;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;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。說不出來,只能去看;看之不足,只能意會;意會之不足,只能贊嘆。─—然而卻終于給人們關(guān)在門外了。
給人們關(guān)在門外,是我這樣說么?我要小心,因?yàn)樗^人們,不是一切人們,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。我在童年的時候,就常常呆在天井里等候黃昏的來臨。我這樣說,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(qiáng)。意思很簡單,就是:別人不去,也或者是不愿意去,這樣作。我(自然也還有別人)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作而已。常常在夏天里,我坐很矮的小凳上,看墻角里漸漸暗了起來,四周的白墻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。在幽暗里,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里。天空里飛著蝙蝠。檐角上的蜘蛛網(wǎng),映著灰白的天空,在朦朧里,還可以數(shù)出網(wǎng)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蒼蠅的尸體。在不經(jīng)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,暗灰的天空里已經(jīng)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。在冬天,天井里滿鋪著白雪。我蜷伏在屋里。當(dāng)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,爐子里在白天里看不比顏色*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、亮起來的時候。我也會知道:這是黃昏了。我從風(fēng)門的縫里望出去:灰白的天空,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,雖然有點(diǎn)兒凄涼;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。這時,連常常坐在天井里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。只剩了灰蒙的雪色*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,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?黃昏不覺得寂寞么?
但是寂寞也延長不多久。黃昏仍然要走的。李商隱的詩說:“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。”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?它也真地不能久留,一瞬眼,這黃昏,像一個輕夢,只在人們心上一掠,留下黑暗的夜,帶著它的寂寞走了。
走了,真地走了?,F(xiàn)在再讓我問:黃昏走到哪里去了呢?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里來的更清楚。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,問它到底。但是,推想起來,從北方來的應(yīng)該到南方去的罷。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?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。─—漫過了南墻;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,那片樹林;漫過了美麗的南國。一直到遼曠的非洲。非洲有聳峭的峻嶺;嶺上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。再想下去,森林里有老虎。老虎?黃昏來了,在白天里只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罷。像不像兩盞燈呢?森林里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,比人高。草里有獅子,有大蚊子,有大蜘蛛,也該有蝙蝠,比平常的蝙蝠大。夕陽的余暉從樹葉的稀薄處,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(wǎng),漏了進(jìn)來,一條條的燦爛的金光,照耀得全林子里都發(fā)著棕紅色*,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,幻成五色*絢爛的彩霧。也該有螢火蟲罷?,F(xiàn)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,也該有花;但似乎不應(yīng)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。是什么呢?是一切毒艷的惡之花。在毒氣里,不止應(yīng)該產(chǎn)生惡之花嗎?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紅色*的空氣里,溶入絢爛的彩霧里。攪亂成一團(tuán);滾成一團(tuán)暖烘烘的熱氣。然而,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*消溶了。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,現(xiàn)在漸漸地更亮了。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,在靜默里瞅著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。
然而,在這里,黃昏仍然要走的。再走到哪里去呢?這卻真地沒人知道了。─—隨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?隨了瞅著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?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鉆進(jìn)了屋檐么?隨了西天的暈紅消溶在遠(yuǎn)山的后面么?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?我們知道的,只是:它走了,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,像一絲微,像一個春宵的輕夢。
走了。─—現(xiàn)在,現(xiàn)在我再有什么可問呢?等候明天么?明天來了,又明天,又明天。當(dāng)人們看到遠(yuǎn)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,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|色*,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*飛回來的時候,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,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。把門關(guān)上了。關(guān)在內(nèi)外的仍然是黃昏,當(dāng)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,黃昏早已走了。從北冰洋跑了來,一過路,到非洲森林里去了。再到,再到哪里,誰知道呢?然而,夜來了:漫漫的漆黑的夜,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,浮動著暗香的夜……只是夜,長長的夜,夜永遠(yuǎn)也不完,黃昏呢?─—黃昏永遠(yuǎn)不存在在人們的心里的。只一掠,走了,像一個春宵的輕夢。
季羨林的文章:年
年,像淡煙,又像遠(yuǎn)山的晴嵐。我們握不著,也看不到。當(dāng)它走來的時候,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—拂,我們就知道:年來了。但是究竟什么是年呢?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。
當(dāng)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,遙望前路茫茫,花樣似乎很多。但是,及至走上前去,身臨切近,卻正如向水里撲自己的影子,捉到的只有空虛。更遙望前路,仍然渺茫得很。這時,我們往往要回頭看看的。其實(shí),回頭看,隨時都可以。但是我們卻不。最常引起我們回頭看的,是當(dāng)我們走到一個路上的界石的時候。說界石,實(shí)在沒有什么石。只不過在我們心上有那么一點(diǎn)痕。痕跡自然很虛縹。所以不易說。但倘若不管易說不易說,說了出來的話,就是年。
說出來了,這年,仍然很虛縹。也許因?yàn)檫@—說,變得更虛縹。但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了。我前面不是說我們要回頭看嗎?就先說我們回頭看到的罷。─—我們究竟看到些什么呢?灰蒙的一片,仿佛白云,又仿佛輕霧,朦朧成一團(tuán)。里面浮動著種種的面影,各樣的彩色*。這似乎真有花樣了。但仔細(xì)看來,卻又不然。仍然是平板單調(diào)。就譬如從最近的界石看回去罷。先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(jié)在杈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。再往前,又看到澄碧的長天下流泛著的蕭瑟冷寂的黃霧。再往前,蒼郁欲滴的濃碧鋪在雨后的林里,鋪在山頭。烈陽閃著金光。更往前,到處閃動著火焰般的花的紅影。中間點(diǎn)綴著亮的白天,暗的黑夜。在白天里,我們拼命填滿了肚皮。在黑夜里,我們挺在床上裂開大嘴打呼。就這樣,白天接著黑夜,黑夜接著白天;一明一暗地滾下去,像玉盤上的珍珠。……
于是越過一個界石??瓷先?,仍然看到白皚皚的雪,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,看到蒼郁欲滴的濃碧,看到火焰般的紅影。仍然是連續(xù)的亮的白天,暗的黑夜─—于是又越過了一個界石。于是又─—一個界石,一個界石,界石接著界石,沒有完。亮的白天;暗的黑夜交織著。白雪、黃霧、濃碧、紅影、混成一團(tuán)。影子卻漸漸地淡了下來。我們的記憶也被拖到遼遠(yuǎn)又遼遠(yuǎn)的霧蒙蒙的暗陬里去了。我們再看到什么呢?更茫茫。然而,不新奇。
不新奇嗎?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。仿佛是跨過第一個界石的時候─—實(shí)在還早,仿佛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,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。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;只是摸索著走上去。隨了白天的消失,暗夜的消失,這幕漸漸地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撤下去。但我們不覺得。我們覺得的時候,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個界石回頭看的一剎那。一覺得,我們又慌了:“會有這樣的事情發(fā)生到我身上嗎?”其實(shí),當(dāng)這事情正在發(fā)生的時候,我們還熱烈地參加著,或表演著?,F(xiàn)在一覺得,便大驚小怪起來。我們又肯定地信,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(fā)中到我們身上的。我們想,自己以前仿佛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(fā)生。實(shí)在,打算又有什么用呢?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后。只是幕不撤,我們看不到而已。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。以后我們又證明給自己:的確發(fā)生過這樣的事情了。于是,因了這驚,這怪,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。 “以后我要這樣了,”我們想。真地,以后我們要這樣了。然而,又走到一個界石,回頭一看,我們又驚疑:“怎么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(fā)生到我身上呢?”是的,真有過。“以后我要這樣了,”我們又想。──個界石,就在這隨時發(fā)現(xiàn)的新奇中過下去,一直到現(xiàn)在,我們眼前仍然是幕。這幕什么時候才撤凈呢?我們苦惱著。
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。一切事情,雖然都已經(jīng)安排在幕后,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。其中也不少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戰(zhàn)栗喘息的事情。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(fā)生,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而已。但現(xiàn)在回頭看來,許多這樣的事情,只在這幕的微啟之下,便悠然地露了出來,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?;仡櫘?dāng)時的流汗,的戰(zhàn)栗,的喘息,早成殘象,只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(diǎn)痕跡。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。回首綿綿無盡的灰霧中,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,蜿蜒一條長長的路,一直通到現(xiàn)在的腳跟下。再一想踏這路時的心情,看這眼前的幕—點(diǎn)一點(diǎn)撒開時的或驚,或懼,或喜的心情,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。
這樣,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?,F(xiàn)在腳下踏看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。不容我們遲疑,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。我們不能停下來;也不愿意停下來的。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─—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,伸展開去。又是一片灰蒙蒙的霧、這路就蜿蜒到霧里去。到哪里止呢?誰知道,我們只是走上前去。過去的,混沌迷茫,不知其所以然了。未來的,混沌迷茫,更不知其所以然了。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著,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后縮了回去,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,擺在我們面前。仍然再縮了回去,離我們漸遠(yuǎn),漸遠(yuǎn),窄了,更窄了。埋在茫茫的霧里。剛才看見的東西,一轉(zhuǎn)眼,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,漸漸地不清楚,成云,成煙,埋在記憶里,又在記憶里消失了。只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(diǎn)短短的時間─——分鐘,不,還短;一秒鐘,不,還短;短到說不出來,就算有那么一點(diǎn)時間罷;我們眼前有點(diǎn)亮;一抬眼,便可以看到棹子上擺著的花的曼長的枝條在風(fēng)里裊動,看到架上排著的書,看到玻璃杯在靜默里反射著清光,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,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布著波紋,看到眼前的一切,都發(fā)亮。然而一轉(zhuǎn)眼,這一切又縮了回去,漸漸地不清楚、成云,成煙,埋在記憶里,也在記憶里消失罷。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,看到的一切已經(jīng)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。我說,我們就只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(diǎn)亮。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,這一點(diǎn)亮也跟著走。一直到我們不愿意,或者不能走了,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一點(diǎn)亮,帶大糊涂走開。
當(dāng)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,雖然眼前只有那樣一點(diǎn)亮,我們也只好跟著它走上去了。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,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;但是,我們?nèi)砸獣r時提醒目己:前面仍然有路。我前面不是說,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里去嗎?渺茫,自然;但不必氣餒。譬如游山,走過了一段路之后,乘喘息未定的時候,回望來路,白云四合,當(dāng)然很有意思的。倘再翹首前路,更有青靄流泛,不也增加游興不少嗎?而且,正因?yàn)槊烀?,卻更有味。當(dāng)我翹首前望的時候,只看到霧海,茫茫一片,不辨山水云樹。我們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。我們可以自己涂上粉紅色*,彩紅色*;任意制成各種的夢,各種的幻影,各種的蜃樓。制成以后,隨便按上,無不適合。較之回頭看時,只見殘跡,只見過去的面影,趣味自然不同。這時,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,怡然走上前去。倘若了如指掌,毫發(fā)都現(xiàn)。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?zāi)?。無所用其涂色*;更無所用其蜃樓,只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,無可奈何地踱上去,不也大煞風(fēng)景,生趣全丟嗎?然而,話又要說了回來。──雖然我們可以把未來涂上了彩色*,制成了夢,幻影、和蜃樓;一想到,蜿蜒到灰霧里去的長長的路,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,同從霧里蜿蜓出來的并不會有多大差別;我們不禁又惘然了。我們知道,雖然說不定也有點(diǎn)變化,仍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。真地,我們也只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。微微有點(diǎn)不同的,就是次序倒了過來。──我們將先看到到處閃動著的花的紅影;以后,再看到蒼郁欲滴的濃碧;以后,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;以后,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在杈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。中間點(diǎn)綴著的仍然是亮的白天,暗的黑夜。在白天里,我們填滿了肚皮。在夜里,我們裂開大嘴打呼。照樣地,白天接著黑夜,黑夜接著白天。于是到了一個界石,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(diǎn)亮。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,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(xiàn)在?,F(xiàn)在早籠在灰霧里,埋在記憶里了。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(xiàn)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么差別吧。看了微白的足跡從現(xiàn)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,浮笑浮上心頭呢?浮上嘴角呢?惘然呢?漠然呢?看了眼前的幕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撤去,驚呢?懼呢?喜呢?那就都不得而知了。
于是,通過了一塊界石,又看上去,仍然是紅影,濃碧,黃霧,白雪。亮的白天,暗的黑夜,一個推著一個,滾成一團(tuán),滾上去,像玉盤上的珍珠。終于我們看到些什么呢?灰蒙蒙;然而不新奇。但卻又使我們戰(zhàn)栗了。─—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(diǎn),在霧的深處,誰也說不清是什么地方,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,在向我們獰笑,那就是我們的歸宿。障在我們眼前的幕,到底也不全撤去。我們眼前仍然只有當(dāng)前一剎那的亮,帶了一個大渾沌,走進(jìn)這個黑洞去。
走進(jìn)這個黑洞去,其實(shí)也倒不壞,因?yàn)槲覀兛梢缘玫届o息。但又不這樣簡單。中間經(jīng)過幾多花樣,經(jīng)過多長的路才能達(dá)到呢?誰知道。當(dāng)我們還沒達(dá)到以前,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,我們命定的只能向前看,或向后看。向看后,灰00,不新奇了。向前看,灰,更不新奇了。然而,我們可以作夢。再要問:我們要作什么樣的夢呢?誰知道。─—一切都交給命運(yùn)去安排罷。
季羨林的文章:清塘荷韻
樓前有清塘數(shù)畝。記得三十多年前初搬來時,池塘里好像是有荷花的,我的記憶里還殘留著一些綠葉紅花的碎影。后來時移事遷,歲月流逝,池塘里卻變得“半畝方塘一鑒開,天光云影共徘徊”,再也不見什么荷花了。
我腦袋里保留的舊的思想意識頗多,每一次望到空蕩蕩的池塘,總覺得好像缺點(diǎn)什么。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。有池塘就應(yīng)當(dāng)有點(diǎn)綠的東西,哪怕是蘆葦呢,也比什么都沒有強(qiáng)。最好的最理想的當(dāng)然是荷花。中國舊的詩文中,描寫荷花的簡直是太多太多了。周敦頤的《 愛蓮說 》讀書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。他那一句有名的“香遠(yuǎn)益清”是膾炙人口的。幾乎可以說,中國沒有人不愛荷花的??晌覀儤乔俺靥林歇?dú)獨(dú)缺少荷花。每次看到或想到,總覺得是一塊心病。
有人從湖北來,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,外殼呈黑色*,極硬。據(jù)說,如果埋在淤泥中,能夠千年不爛。因此,我用鐵錘在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,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,不至永遠(yuǎn)埋在泥中。這都是一些主觀的愿望,蓮芽能不能夠出,都是極大的未知數(shù)。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,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,下面就是聽天命了。
這樣一來,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:到池塘邊上去看上幾次。心里總是希望,忽然有一天,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,有翠綠的蓮葉長出水面??墒?,事與愿違,投下去的第一年,一直到秋涼落葉,水面上也沒有出現(xiàn)什么東西。經(jīng)過了寂寞的冬天,到了第二年,春水盈塘,綠柳垂絲,一片旖旎的風(fēng)光??墒牵衣N盼的水面上卻仍然沒有露出什么荷葉。此時我已經(jīng)完全灰了心,以為那幾顆湖北帶來的硬殼蓮子,由于人力無法解釋的原因,大概不會再有長出荷花的希望了。我的目光無法把荷葉從淤泥中吸出。
但是,到了第三年,卻忽然出了奇跡。有一天,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在我投蓮子的地方長出了幾個圓圓的綠葉,雖然顏色*極惹人喜愛;但是卻細(xì)弱單薄,可憐兮兮地平臥在水面上,像水浮蓮的葉子一樣。而且最初只長出了五六個葉片。我總嫌這有點(diǎn)太少,總希望多長出幾片來。于是,我盼星星,盼月亮,天天到池塘邊上去觀望。有校外的農(nóng)民來撈水草,我總請求他們手下留情,不要碰斷葉片。但是經(jīng)過了漫漫的長夏,凄清的秋天又降臨人間,池塘里浮動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個葉片。對我來說,這又是一個雖微有希望但究竟仍令人灰心的一年。
真正的奇跡出現(xiàn)在第四年上。嚴(yán)冬一過,池塘里又溢滿了春水。到了一般荷花長葉的時候,在去年飄浮著五六個葉片的地方,一夜之間,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綠葉,而且看來荷花在嚴(yán)冬的冰下并沒有停止行動,因?yàn)樵陔x開原有五六個葉片的那塊基地比較遠(yuǎn)的池塘中心,也長出了葉片。葉片擴(kuò)張的速度,擴(kuò)張范圍的擴(kuò)大,都是驚人地快。幾天之內(nèi),池塘內(nèi)不小一部分,已經(jīng)全為綠葉所覆蓋。而且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蓮一樣的葉片,不知道是從哪里聚集來了力量,有一些竟然躍出了水面,長成了亭亭的荷葉。原來我心中還遲遲疑疑,怕池中長的是水浮蓮,而不是真正的荷花。這樣一來,我心中的疑云一掃而光:池塘中生長的真正是洪湖蓮花的子孫了。我心中狂喜,這幾年總算是沒有白等。
天地萌生萬物,對包括人在內(nèi)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,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(kuò)展蔓延的力量,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御。只要你肯費(fèi)力來觀摩一下,就必然會承認(rèn)這一點(diǎn)?,F(xiàn)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里的荷花。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后,許多葉片接踵而至。一夜之間,就出來了幾十枝,而且迅速地擴(kuò)散、蔓延。不到十幾天的工夫,荷葉已經(jīng)蔓延得遮蔽了半個池塘。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(fā),向東西南北四面擴(kuò)展。我無法知道,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動。反正從露出水面荷葉來看,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,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。
光長荷葉,當(dāng)然是不能滿足的。荷花接踵而至,而且據(jù)了解荷花的行家說,我門前池塘里的荷花,同燕園其他池塘里的,都不一樣。其他地方的荷花,顏色*淺紅;而我這里的荷花,不但紅色*濃,而且花瓣多,每一朵花能開出十六個復(fù)瓣,看上去當(dāng)然就與眾不同了。這些紅艷耀目的荷花,高高地凌駕于蓮葉之上,迎風(fēng)弄姿,似乎在睥睨一切。幼時讀舊詩:“畢竟西湖六月中,風(fēng)光不與四時同。接天蓮葉無窮碧,映日荷花別樣紅。”愛其詩句之美,深恨沒有能親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賞一番。現(xiàn)在我門前池塘中呈現(xiàn)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。是我把西湖從杭州搬到燕園里來了。豈不大快人意也哉!前幾年才搬到朗潤園來的周一良先生賜名為“季荷”。我覺得很有趣,又非常感激。難道我這個人將以荷而傳嗎?
前年和去年,每當(dāng)夏月塘荷盛開時,我每天至少有幾次徘徊在塘邊,坐在石頭上,靜靜地吸吮荷花和荷葉的清香。“蟬噪林逾靜,鳥鳴山更幽。”我確實(shí)覺得四周靜得很。我在一片寂靜中,默默地坐在那里,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綠肥、紅肥。倒影映入水中,風(fēng)乍起,一片蓮瓣墮入水中,它從上面向下落,水中的倒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,最后一接觸到水面,二者合為一,像小船似地漂在那里。我曾在某一本詩話上讀到兩句詩:“池花對影落,沙鳥帶聲飛。”作者深惜第二句對仗不工。這也難怪,像“池花對影落”這樣的境界究竟有幾個人能參悟透呢?
晚上,我們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。有一夜,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,把一片銀光灑在荷花上。我忽聽卜通一聲。是我的小白波斯貓毛毛撲入水中,它大概是認(rèn)為水中有白玉盤,想撲上去抓住。它一入水,大概就覺得不對頭,連忙矯捷地回到岸上,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,好久才恢復(fù)了原形。
今年夏天,天氣異常悶熱,而荷花則開得特歡。綠蓋擎天,紅花映日,把一個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滿而又滿,幾乎連水面都看不到了。一個喜愛荷花的鄰居,天天興致勃勃地數(shù)荷花的朵數(shù)。今天告訴我,有四五百朵;明天又告訴我,有六七百朵。但是,我雖然知道他為人細(xì)致,卻不相信他真能數(shù)出確實(shí)的朵數(shù)。在荷葉底下,石頭縫里,旮旮旯旯,不知還隱藏著多少??兒,都是在岸邊難以看到的。粗略估計(jì),今年大概開了將近一千朵。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觀了。
連日來,天氣突然變寒。好像是一下子從夏天轉(zhuǎn)入秋天。池塘里的荷葉雖然仍然是綠油一片,但是看來變成殘荷之日也不會太遠(yuǎn)了。再過一兩個月,池水一結(jié)冰,連殘荷也將消逝得無影無蹤。那時荷花大概會在冰下冬眠,做著春天的夢。它們的夢一定能夠圓的。“既然冬天到了,春天還會遠(yuǎn)嗎?”
季羨林的文章相關(guān)文章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