淺談孔融文學創(chuàng)作的因襲與開新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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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洪亮1由 分享
二
我們一方面承認,孔融創(chuàng)作對政教傳統(tǒng)的因襲,語言上承襲漢代的既定樣式,在新的能反映文學發(fā)展趨勢的文體創(chuàng)作上,孔融的成就比較有限。文學在孔融這里并沒有獲得獨立的地位。但另一方面,我們也不能不承認其創(chuàng)作有很強的文學色彩,這在客觀上促進了文學的自覺。
關于“文”,《說文解字》釋曰:“錯畫也。”可見,“文”的基本特點是色彩斑斕、語形華美。那么,何人的作品可作為“文”的代表呢?李充在《翰林論》中回答道:“孔文舉之書,陸士衡之議,斯可謂成文也。陸機的作品向以注重驕偶,行文繁褥,辭藻華麗著稱,具有典型的美文學的特征。李充將孔融之“書”與陸士衡之“議”并列起來,作為“文”的代表。可見,他是非??粗乜兹谖牡娜A麗特征的:認為和陸機的文一樣,具有典型的美文學的特征。
孔融的文章,“辭氣溫雅,可玩而誦。在當時就引起人們極大的關注,“魏文帝深好融文辭,每嘆曰:‘揚、班疇也。’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輒賞以金帛。所著詩、頌、碑文、論議、六言、策文、表、檄、教令·書記凡二十五篇。
孔融文章最大的特點是“氣揚采飛”。
《三國志·崔淡傳》注引《續(xù)漢書》云:“(融)與平原陶丘洪、陳留邊讓,并以俊秀,為后進冠蓋。融持論經(jīng)理不及讓等,而逸才宏博過之?!短接[》卷五四三、《北堂書抄》卷八五引《會稽典錄》曰:“……融果以英才煒艷冠世。”“逸才宏博”、“英才煒艷”都說明孔融文章“氣揚采飛”的特點。這具體表現(xiàn)在兩個方面:
1、具有強烈的氣勢。曹王《典論·論文》認為:“孔融體氣高妙,有過人者。”《文心雕龍·風骨篇》說:“公干亦云:孔氏卓卓,信含異氣,筆墨之性,殆不可勝。”《才略篇》又說:“孔融氣盛于為筆。”這都說明了孔融文章具有強烈的氣勢這一特點。他的不少文章氣勢如烈火燃燒,如怒濤奔涌。如其《崇國防書》,論述劉表膺越禮制,雖屬大逆不道,但在當時的情況下,朝廷卻又必須隱忍一事:
竊聞領荊州枚劉表萊逆放忠,所為不軌,至乃郊祭天地,擬儀社視。雖昏借惡極,罪不容誅,至于國體,宜且諱之。何者?萬乘至重,天王至尊,身為圣躬,國為神器,陛級縣遠,祿位限絕,擾天之不可階,日月之不可逾也。
或用散文句式,氣勢曲折,如山澗往復;或用排比句式,氣勢急促,如連珠直下。真是情、辭一體,情賴氣而發(fā),詞由氣而溢,文章一氣貫注。蘇軾在《樂全先生文集敘》中說:“孔北海志大而論高,功烈不見于世,然英偉豪杰之氣,自為一時所宗。其論盛孝章·都鴻豫書,慨然有烈丈夫之風。其實,孔融的文章不僅《論都鴻豫書》如此,其他的文章也大都如此。讀孔融文,大有不可停頓和遏止之感,道理就在這里。
2、某些文章具有驕麗化傾向。漢代自班固《漢書》后,文章驕化現(xiàn)象日益顯現(xiàn)?!恫讨欣杉分械奈恼?,驕化現(xiàn)象就很嚴重,對偶和用典開始增多。之后的孔融,更是變本加厲,行文更講究文采、對偶和用典。如其《肉刑議》:
古者敦龐,善否區(qū)別,吏端刑清,政無過失。百姓有罪,皆自取之。……封漸朝涉之脛,天下謂無道。夫九收之地,千八百君,若各別一人,是天下常有千八百封也。求俗休和,弗可得已。且被刑之人,慮不念生,志在思死,類多趣惡,莫復歸正,夙沙亂齊,伊慶禍宋,趙高、英布,為世大患。不能止人遂為非也,適足絕人還為善耳。
文章基本以四言句為主,善用典,重對偶。吳云先生就認為孔融的文章,“顯示出驕文的雛形階段,其文采則非‘建安七子’中的其他六子所能比擬,事實的確如此。
孔融這種“氣揚采飛”的文章,具有美文學的特質(zhì)。顯然,這樣的文章更符合文學自身的特點,符合文學發(fā)展的趨勢,有力地促進了文學的自覺。
在內(nèi)容上,孔融某些文章具有嘲戲的性質(zhì)??兹谕砟?,對曹操的行為越發(fā)不滿,不少文章開始用嘲諷的口吻評價曹操其人、其事。例如其《嘲曹公為子納甄氏書》、《嘲曹公討烏桓書》、《難曹公禁酒書》、《又書》等,或譏諷曹王強占甄氏,或不滿曹操的禁酒令,或反對曹操征伐烏桓??兹诘倪@些嘲諷,很難說一定正確,如建安十二年前后,社會動蕩,人民流離失所,當時糧食非常短缺,曹操實行禁酒令,在當時的確有他的必要性,而孔融卻一而再地予以嘲諷,就給人一種無理取鬧、有意搗亂的感覺。曹巫《典論·論文》就認為孔融“然不能持論,理不勝詞,至于雜以嘲戲”。但就是這種嘲諷,卻使孔融的文章顯得活潑,不類正統(tǒng)儒家的嚴肅面目,文章能夠自由、充分顯露作者的真性情,作家的個性也因之得以展現(xiàn)。應該說,這是文學走向自覺的催化劑。
孔融的詩歌自身的藝術成就不高,前已論及。但偶一嘗試,在形式上卻自有創(chuàng)新的品格。如《離合作郡姓名字詩》,用二十二句詩,離合字的偏旁以成詩,拼湊成“魯國孔融文舉”六個字。對于該詩,前人一般評價不高,胡應麟《詩蔽》外編認為:“詩文不朽大業(yè),學者雕心刻腎,窮極晝夜,猶懼弗窺奧妙,而以游戲廢日,可乎?孔融離合、鮑照建除、溫嬌回文、傅咸集句,無補于時,而反為詩病。自茲以降,模仿實繁。字謎、人名、鳥獸、花木,六朝才子集中不可勝數(shù)。詩道之下流,學人之大戒也。葉夢得在《石林詩話》中認為,這種詩體形式“殆古人好奇之過,欲以文字示其巧也”。誠哉斯言,這的確是一種純粹文字游戲。然而,我們認為文學的本質(zhì)功能之一就在于它的游戲性、娛樂性。從儒家正統(tǒng)的詩教觀出發(fā),我們固然可以把《離合作郡姓名字詩》斥之為“詩道之下流,學人之大戒也”。然而,孔融的這一嘗試實際是對傳統(tǒng)詩論的反動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接近文學的本質(zhì)。
他的《六言詩》三首,雖則質(zhì)木無文,大類班固《詠史》。然而,孔融的時代,四言詩漸已式微,五言詩正從漢樂府脫穎而出,引起文人廣泛的注意。而六言詩鮮有人及,那么,孔融創(chuàng)作的六言詩就是一種全新的形式,在文學發(fā)展史上自有它不容忽視的地位。褚斌杰認為:“據(jù)南朝梁任防《文章緣起》與明徐師曾《文體明辨》皆說六言詩起始于漢司農(nóng)谷永,但谷永詩已失傳?,F(xiàn)今所見最早的完整的六言詩作品是東漢末年的孔融。它的出現(xiàn)無疑推動了詩體的發(fā)展,使詩歌發(fā)展的路子更廣闊了。
上面我們分析了孔融的文有較高的文學價值,同時,我們又認為詩歌雖在形式上有創(chuàng)新,在整體上藝術價值并不高。實際上,他的詩也有為后人稱道者,如《雜詩》二首,陳柞明《采寂堂古詩選》卷四認為:“‘巖巖鐘山首’篇,放言豪蕩,想見文舉豐采。其寄意亦略可窺矣。‘遠送新行客’篇,至性。極悲。”足見該詩較強的文學色彩及其感人的力量。
三
以上,我們分析了孔融作品對傳統(tǒng)的繼承,以及它具有的創(chuàng)新品格。那么,造成這種現(xiàn)象的原因是什么呢?
孔融作品中對政教傳統(tǒng)的重視,緣于其濃厚的儒學思想?!逗鬂h書·孔融傳》記載:“孔融……孔子二十世孫也。七世祖霸,為元帝師,位至侍中。父宙,太山太尉。據(jù)《漢書·孔光傳》記載,孔霸乃孔安國孫,世習《尚書》,昭帝末年為博士,宣帝時為太中大夫,以選授皇太子經(jīng)??兹诘母赣H孔宙,宋洪適《隸釋》卷七載《泰山都尉孔宙碑》,“天資醇垠,齊盛達道。少習家訓,治《嚴氏春秋》”,而孔融之兄孔褒、孔謙亦以治《春秋》聞名??兹冢强鬃拥暮笠?,自孔霸以后,家族又世習《春秋學》。生長在這樣的家世背景下,孔融不能不深受儒學思想的熏染。故而,根植于孔融心中的當然是儒學倫理。因此,當董卓廢少帝劉辯時,“融每因?qū)Υ?,輒有匡正之言。以許卓旨”。后來,當獻帝想為他兩個早死的兒子“修四時之祭”時,孔融引述經(jīng)典,反復論述這種行為“不合禮意”??兹谏畹臇|漢末季,黨錮之禍越演愈烈??兹谑謿J佩黨人的行為:他與蔡豈有直接的往來,且主動營救處于困厄中的黨人張儉,死后還為之撰寫碑銘。孔融的身上所具有的儒家思想傳統(tǒng),決定了孔融在創(chuàng)作時,不能不受漢代儒家詩教的影響。他的散文無一不是干預社會現(xiàn)實的結晶,而詩歌也有不少是反夫重大社會問題的。我們當然不認為文學作品不能反映重大的社會問題,我們想強調(diào)的是,在孔融的時代,當文學自覺的大潮尚未涌起時,一味地強調(diào)文學的政教功能并不能促進文學的自覺,這對文學自身的發(fā)展是不利的。就此而論,孔融創(chuàng)作上的這一傾向有其保守的一面。
生活在漢末的孔融,自幼敏慧,他七歲讓梨的故事家喻戶曉。據(jù)史書記載:“(孔融)性好學,博涉多該覽。“李膺為河南尹,恃才據(jù)傲……融年十二,人洛,欲以觀其人……后與膺談論百家經(jīng)史,應答如流,膺不能下之。“獻帝頗好文學,悅與或及少府孔融侍講禁中,旦夕談論??梢?,孔融還是一個讀書廣博,思維敏捷,善于應對、談論的人。其所讀之書不僅有儒家經(jīng)典,也包括后世的經(jīng)史子集,他實在是當時的一位才子。王世貞評論道:“當時孔文舉為先達,其于文特高雄。……正平、子建直可稱建安才子,其次文舉,又其次為公干、仲宣。”王世貞把孔融與曹植等著名才子并列,足可說明:孔融的確以文采為后人稱道。
同時,孔融又“是漢末思想解放的先驅(qū)”,他的不少行為具有魏晉名士的風采,如他率性,愛飲酒、喜清談等。他的某些言論十分大膽,不循常理,“跌蕩放言,云:‘父之于子當有何親?論其本意,實為情欲發(fā)耳!子之于母,亦復奚為,譬如寄物瓶中,出則離矣’?!兑饬帧肪硭囊π拧妒烤暋肪驼f:“孔文舉金性太多,木性不足,背陰向陽,雄卓孤立。”和其關系密切的人物,如張儉、稱衡、邊讓、楊修等人,言行也是不類常人??梢?,孔融性格中又有卓蘋不群、獨立特行的一面。性格既如此,而文如其人。劉熙載認為:“孔北海文,雖體屬驕麗,然卓蘋遒亮,令人想見其為人。那么,在文學創(chuàng)作上,孔融必然對傳統(tǒng)有所突破,而不會亦步亦趨。“具體說,孔融為人、為文都反映出東漢末年特有的人文精神。這種精神的實質(zhì),便是人的自覺、人對自我價值的充分體認。表現(xiàn)在散文創(chuàng)作中,就是要用文章充分地表現(xiàn)自我。
在文學創(chuàng)作上,孔融一方面因襲漢代以來的文學傳統(tǒng);另一方面,又能突破常規(guī):他的文“氣揚采飛”,某些以嘲戲口吻寫成的文章,展示了獨特的個性。而詩歌,在形式上卻有不少創(chuàng)新??兹谝宰约旱膭?chuàng)作實踐,使文學自身的特質(zhì)開始凸現(xiàn),這有力地促進了文學的自覺。此后曹巫、曹植、王架、劉禎、陳琳、徐干諸人,在創(chuàng)作上更重視文學自身的抒情價值及美的特征,文學的自覺也就更加深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