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　　潴龍河，西出太行，在數(shù)百里大平原奔流了上千年，現(xiàn)在終于沉寂下去，像戰(zhàn)國時的孟嘗君一樣，絢爛后成為一個符號。

　　孟嘗村到蠡縣城有長達二十里的路程，小時候，善解人意的大柳樹手拉手搭起綠油油的拱門。如今，大白楊冷冰冰的站著，水泥路代替了黑黝黝的柏油路面，小轎車、滿載貨物的大貨車不分晝夜的穿梭，重復(fù)著華夏的交通版圖。修建于“”初的那座橋，早被新橋所取代，巨龍一樣的朔黃鐵路大橋，雄壯氣派，君王一樣傲視著河床上的莊稼，那些不會言語的綠色生靈們，已不按時序生長，遵從著人的意志，不再有歇息的機會。貨車像飛竄的野馬，呼嘯著打破潴龍河的寂靜。

　　光陰改變了潴龍河，也掩埋了一個時代。

　　可是三十多年了，老調(diào)還像磁石一樣吸引我。那時候，若沿著彎彎曲曲的千里堤，從潴龍河橋東頭出發(fā)，往東北方向走，很快就會淹沒在繁茂的柳蔭里。沒多久，鏗鏘的鑼鼓聲、悠揚的老調(diào)就取代了連綿不絕的蟬鳴。一群喊嗓子、練功的人，亮相一樣出現(xiàn)在西孟嘗村的堤根。

　　潴龍河好像很眷顧西孟嘗村，自從1955年張開龍口吞沒了西孟嘗村后，就一直沒舍得挪窩，與新建的西孟嘗村隔著大堤比鄰而居。并在老堤和大堤之間留下一個幾乎常年有水的洼，周邊稀拉拉的長著幾壟高粱。整個夏天，蛤蟆在這里安營扎寨，放肆地“呱呱呱……呱呱呱”叫喚個不停，村里人稱這洼為“蛤蟆洼”。那時候，老調(diào)的鑼鼓聲、板胡聲、老生或者旦角的演唱聲，與那些在洼里為王的蛤蟆聲此起彼伏。堤根，扎著抓髻的娃娃學(xué)員，倚著大柳樹練倒立?？諘缧┑牡胤剑魂犘W(xué)員在師傅指揮下，翻著筋斗，什么前空翻、后空翻、穿花翻，像一只只飛舞穿梭的燕子。樹下的小草躲閃著，空出來一大片硬實實練功的好場地。另一批學(xué)員，對著白練似的潴龍河水“咿咿咿……呀呀呀……”練嗓子，活潑，熱鬧。把一條河都唱活了。你看，堤外的大柳樹聽得入了迷，舒展柳枝舞蹈一樣，堤內(nèi)的大楊樹更為沉醉，揮舞著葉子不停地喝彩。擺渡的舅爺，半瞇著眼，抽著煙袋，盤腿坐在船頭，在晃悠悠的渡船上沉醉于《忠烈千秋》時斷時續(xù)的唱段里。有人要渡河，舅爺應(yīng)和的聲音居然帶著老調(diào)的腔調(diào)。

　　以大堤為界，冬春村南是平展展的麥子地，村北靠潴龍河大堤也是麥子。麥收過后，村南是一水的棒子，村北則像這老調(diào)一樣豐富多彩，規(guī)整的地塊有吐紅纓的棒子，沙灘地種著紅臉的高粱，肥沃的園子長著翠綠的大白菜，半旱田里開著黃盈盈小花的是長果(孟嘗人從來不說花生)，把地壟撐幾道裂縫的山藥，還有藏著驢駒(蟈蟈)的豆子地。不成形的河邊沙地，種著麻、黍子、蕎麥、蔓菁等雜糧作物。最讓西孟嘗人驕傲的，是村里的老調(diào)劇團，這是孟嘗村最值得稱頌的收成，它讓單調(diào)的日子，像這廣闊的田野一樣有了動人的色彩。

　　動亂年代過去了，孟嘗村人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。家譜毀了，他們用老調(diào)搭建精神的祠堂，把孟嘗君的仁義當(dāng)做自己的信仰。大隊從外村請來了會唱老調(diào)的師傅，在本村從事農(nóng)業(yè)勞動的人中，解放出鼓師和板胡師傅，騰出大隊幾間房子，建起了一個威風(fēng)紅火的老調(diào)劇團。三叔拉得一手好板胡，成為后臺的“臺柱子”。微有殘疾的三叔，因為老調(diào)活得有尊嚴，有奔頭。孟嘗村人說起劇團眉飛色舞，像念叨自己水靈靈的大姑娘。這老調(diào)啊，讓黃土地上煎熬的孟嘗人有了精氣神兒，有了主心骨。

　　老調(diào)也稱老調(diào)梆子，元明時期起于白洋淀附近，有別于地方名劇河北梆子，是河西調(diào)與燕趙民歌俗曲的融合。不管是荷花淀里和蘆蕩深處的漁民，還是平原上青紗帳中的農(nóng)民，人人都能哼上幾句，老調(diào)是讓燕趙大地男女老少笑逐顏開、忘了煩惱，豪氣十足的腔調(diào)。它沿著河逆流而上，流傳到保定、安國、滄州、石家莊等地方。它的故事多悲烈，唱詞愛憎分明，曲調(diào)高亢委婉、蕩氣回腸，這樣的曲調(diào)演繹出的戲曲故事，讓世世代代土里刨食、地窨子里度日月的孟嘗村人，像對宗教一樣虔誠。父親念叨，過去老調(diào)有很多出戲：《常小打漁》《調(diào)寇》《楊金花奪印》《鐵關(guān)圖》《戰(zhàn)馬超》……我印象中，我們村劇團排演了《秦香蓮》和像電視連續(xù)劇一樣長的《呼家將》(也叫《忠烈千秋》)。歌頌的是忠臣良將，救世的英豪，可以說，老調(diào)在一定意義上，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孟嘗村人的《論語》和《心經(jīng)》。

　　孟嘗村人對老調(diào)的喜愛，我一言難盡。反正鑼鼓一響，飯碗一推，一邊擦嘴一邊往外跑，餓著肚子也要看老調(diào)。簸箕編到中途是不能停下的，會前功盡棄，為了老調(diào)也顧不得了。我現(xiàn)在想，也許老調(diào)就是老輩人種下的“蠱”，讓后輩愛戀、癡迷、失魂落魄，甚至改變?nèi)松?。村里的老調(diào)劇團成全了幾個好苗子，在計劃經(jīng)濟時代，能變成一個吃商品糧拿國家工資的人，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，老調(diào)在無意中成為少數(shù)人進入城市的梯子。如果沒記錯，有五個學(xué)員通過老調(diào)徹底告別黃土地成為城里人，也有人因為學(xué)唱老調(diào)找到了好姻緣。他們中，獨獨喜歡老調(diào)的亮卻殉了命。

　　二

　　亮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三十多年。孟嘗村的小孩子，沒有一個名字帶亮字的，只怕沾了他的晦氣。

　　村子里成立老調(diào)劇團時，我正讀小學(xué)。三叔在里面當(dāng)琴師，我自己又十分喜歡戲劇，每天放學(xué)都會看很久。夜幕籠蓋村子時，總會響起亮的娘的聲音：“亮!回家吃飯來……”亮沒貪玩，他癡迷老調(diào)，家里太窮學(xué)不起。亮每天起得比鳥還早，為了打滿筐的豬草;睡得比狗還晚，為了幫他娘刮柳條根、打麻繩。不能耽誤哥哥們編簸箕，賣錢換糧食，給爹看病。亮拼命地干活，擠出時間看老調(diào)劇團的師傅教戲。

　　誰也說不清劇團的師傅怎么發(fā)現(xiàn)了亮的天賦，也許是亮背著草筐仰著頭模仿的那幾句老調(diào)，或者是他看老調(diào)癡迷的眼神。反正是別的孩子學(xué)戲自帶口糧，一個月還要交兩元錢學(xué)費，亮只要交上糧食就可以免費學(xué)戲。

　　當(dāng)時，劇團和學(xué)校在一個大院子。學(xué)校在院子西頭的青磚平房里，老調(diào)劇團在院子?xùn)|頭大隊部的紅磚瓦房內(nèi)。朗朗的讀書聲和高亢的老調(diào)在村子上空交響，這也是孟嘗村最美妙的希望和風(fēng)景。晨起和傍晚，裊裊的炊煙中，亮和劇團的孩子們一起吊嗓子，翻跟斗，舞槍弄棒……劇團的師傅對亮贊不絕口，一把黑紙扇不停地忽閃著，大聲地吆喝別的孩子，“都跟著亮學(xué)，都跟著亮學(xué)”。我也想學(xué)老調(diào)，可是我在人前說話都臉紅，體育課的鞍馬我也不敢跳，連學(xué)老調(diào)最基礎(chǔ)的下腰、踢腿都不會，家里也沒錢供我學(xué)，那時候我家還串房檐子住。我常常會趁家里沒人，插上院門，再插上屋門，披上娘珍藏的紅包袱當(dāng)大氅，掐來臺階邊盛開的大粉色蜀葵花戴在鬢角，對著鏡子咿咿呀呀比劃幾句，陶醉在老調(diào)的氛圍里，或者說老調(diào)劇目中英雄忠義的基調(diào)里。

　　“亮是棵好苗子。”劇團的師傅總是贊不離口。天賦和勤奮，亮哪點都頂呱呱，他真是唱戲的好苗子，只要亮站在大堤上喊一嗓子，叫得正歡的喜鵲和百靈鳥都會停下。鄉(xiāng)親們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，亮精彩的唱段是他們解乏的靈丹妙藥。別的村種莊稼養(yǎng)家糊口，我們西孟嘗村不僅組織了建筑隊在天津干工程，還建起了方圓數(shù)十里唯一一個村建劇團，是要靠老調(diào)劇團干一番事業(yè)哩。

　　有一年過年，劇團開戲了。粉色的、綠色的戲票是使者，牽著十里八鄉(xiāng)的人們涌進了西孟嘗村，家家戶戶喜盈盈的包餃子、熬大鍋菜待且(當(dāng)?shù)卦?，指款待親戚)。這陣勢，總讓我覺得穿越到了兩千年前的春秋戰(zhàn)國，那時候孟嘗村大概還不叫孟嘗村，可是大名鼎鼎的孟嘗君住在了這里，各地的謀士或者乘船順著潴龍河來投奔他，或者騎著快馬奔到他門下。傳說，孟嘗君招待賓朋的淘米水聚而成洼，多年不曾干涸。就在中孟嘗村的村中央，一個大水坑存在了好多好多年，我總感覺這就是孟嘗君留下的淘米水洼。可是這個也許有兩千年歷史的大水坑，也在近年平了，坑周圍的幾座廟，也早沒了蹤跡。

　　在“鏘切……鏘切……鏘切鏘切……”的鑼鼓聲中，亮跨馬、握槍、踢腿、手撫雉雞翎亮相，干凈利索。厚底的靴子走得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，銀白色的盔甲戰(zhàn)袍、護背旗舞得虎虎生風(fēng)，活脫脫一個古代的白袍小將，一個威風(fēng)凜凜的大英雄。臺下的鄉(xiāng)親們交口稱贊，咱村的劇團要火了。《忠烈千秋》中威猛的小將呼延慶，《秦香蓮》中正氣凜然的黑臉包公，亮個個拿得起放得下。尤其他的老生唱段，渾厚豁亮，無人可敵。亮唱得好，我的臉上似乎也光彩，亮姓劉，我們供奉的是同一個從山西遷來的老祖宗。

　　孟嘗村人以往枯燥的日子，因了劇團變得有滋有味，村外的潴龍河，因為老調(diào)變得清澈多情。大暑小暑淹死老鼠，汛期來了，潴龍河漲水了，村子里以生產(chǎn)隊為單位開始修堤，修補老鼠洞、兔子窩，加高加固土牛(大堤上靠河一側(cè)高出來的土墻)，劇團的學(xué)員也跟著一起干。幫著拉車的亮，長成了一個肩膀?qū)拰挼那嗄?，白凈凈的臉上淌滿汗水。有人喊：亮，來一段老調(diào)吧。“孤身舍死留秦廷，暫忍怒火章臺進，刀槍劍戟擺列成林，秦王高坐假恭敬……”亮唱得有板有眼，正氣凜然。學(xué)校的張老師常常和劇團的師傅交流幾句，亮這孩子上學(xué)也是塊兒好料子，沒想到戲也唱得這么好。師傅呵呵大笑“天生唱戲的料!”剛上學(xué)時，“”剛結(jié)束，游行時領(lǐng)著我們喊口號的也是亮，他的嗓子寬厚，綿長，像村外流淌的潴龍河水。

　　本以為，唱戲會成全亮，會改變他窮苦的命運。我沒料到的是，年年要防洪的潴龍河居然會干涸。先是由肥到瘦，然后季節(jié)性斷流，再往后像一條翻著白肚皮的魚，露出滿河灘白花花的沙子，大風(fēng)吹過來，沙子隨風(fēng)飛舞，整個河道昏天黑地。那條渡船，因為沒有河水的滋潤，慢慢的開裂腐朽，不知道去向。也許變成了村里某戶人家灶下的一堆火，只不過蒸熟了幾鍋山藥。隨著潴龍河水的逐漸干涸，老調(diào)也幾乎銷聲匿跡了。

　　三

　　農(nóng)家院落隨處可見的蜀葵，得雨就瘋長。這老調(diào)就是俗世里的花，滿臺子都是煙火味兒。這花開在田間、河畔，也開在小巷、炕頭、地窨子里，只要有人在，就有老調(diào)的影子和氣息。我有幾個小伙伴們在劇團學(xué)戲，燈光照在戲臺上，原本灰頭土臉的鄉(xiāng)下丫頭，儼然千金小姐的模樣，身著綾羅，滿頭珠翠，裊裊娜娜，戲唱得有板有眼，還會十八般武藝，最讓我羨慕的是，她們和劇中的大英雄結(jié)為姻緣，一起跨馬揮刀保家衛(wèi)國。臺下的她們也仿佛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，胸脯高聳著，走路不再低垂著頭，仿佛踩著老調(diào)的鼓點，滿臉都是動人的光澤。其實，小時候看老調(diào)，我更多的是想自己的心事和未來。

　　大隊的大喇叭，經(jīng)常播放老調(diào)《忠烈千秋》：“懷正氣坦蕩蕩步上龍庭，保忠良，扶大宋，鋤奸黨掃讒佞。哪怕這金殿殺氣重，我舍死忘生。呼家將世代忠良保大宋，拋頭顱灑碧血，氣貫長虹……”冒死直諫，聲如裂帛。我似乎看到了大宋邊境告急，卻奸佞當(dāng)?shù)溃瑸楸Ｖ伊抑?，老丞相血灑金鑾殿，老太君臨危不懼，舍命保忠良。此情此景，讓人血脈賁張。我那時候?qū)险{(diào)的癡迷，是少年的小心思，我敢說老調(diào)是成年人寄托靈魂的地方。不信你看我的老父親，聽起收音機里的老調(diào)，臉上都有了神采，手隨著鼓點搖擺著，一字一句地跟著收音機在唱。一下子好像回溯到我的少年時光。

　　老調(diào)盛行的歲月，那些勞累了一輩子的老人們，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，靠在干枯的棒子秸上，牽著孩子的手，曬著太陽，聽著老調(diào)頤養(yǎng)天年。他們身故后還算幸運，有老調(diào)給他們送葬。我不清楚老調(diào)劇團在村子里堅持了多久，反正后來死去的人，再沒老調(diào)送葬了。

　　這些年，電視、流行歌曲、手機都成了老調(diào)的殺手。年輕人不再有興趣圍著老調(diào)轉(zhuǎn)了，只有老人們還戀著她的氣息。過年也再沒有人組織劇團演出，那些流光溢彩的戲裝、珠光寶氣的行頭、明晃晃的刀槍都收納到了箱子里，長年見不到日月，老調(diào)的英雄氣質(zhì)也散了。后來，老調(diào)衰落到十來個人湊一個草臺子，在喪事上應(yīng)景似的唱一出戲，演員們穿著平常的衣服，一人在一臺戲中分別飾演幾個角色。這讓本來就悲涼的腔調(diào)更多了悲涼的韻味。老調(diào)啊!如今組織一個草臺班子都不易了，沒有年輕人對老調(diào)感興趣。當(dāng)年那波學(xué)員，也都在五十以上的年紀，拉板胡的三叔快古稀之年了，沒有戲劇大環(huán)境的潤澤，老調(diào)枯萎了，和它相伴數(shù)百年的潴龍河也名存實亡，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。那些五彩行頭早不知道流向了哪里，也許被蟲蛀了，也許被時光收回去了。

　　潴龍河干涸了，這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局面。人們也曾詛咒這條河，它雖然平時水量不大，但卻喜怒無常，常常由著龍的性子胡鬧，孟嘗村人沒少吃它的苦頭。當(dāng)然，不爭的事實是，它確實也潤澤過岸邊的土地，哺育了孟嘗村人。蛤蟆洼北頭不遠就有一個揚水站，河水也曾溫順的在柴油機聲中，不疾不徐地流到園子里，豐滿了麥子棒子的籽粒，也豐滿了北瓜茄子的臉。平時人們盡可以卷起褲腿趟著水到河西干活，如果趕上水大的年頭，收莊稼就要繞道潴龍河大橋，往返足足有50里。不說走路去干活，就是坐拖拉機去，也要在大堤上顛簸很久。河北岸的地，臨河卻無法解渴，只能種一些耐旱的高粱和大豆，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也保證不了收成，河北岸的人總是盯著這些賴以活命的莊稼，看青的窩棚也是那時候的一景。辛辛苦苦種下去，風(fēng)風(fēng)雨雨伺候著，到收獲的時候，滿地都是東倒西歪的高粱桔兒。盼了半年的高粱穗，都被賊弄走了。孟嘗村人心里窩著一口氣，那些長得不好不賴的莊稼，仿佛也成了罪人。亮在這時候成長為一名看青員，夜晚，鳧水到河北守護莊稼，一邊巡邏一邊唱老調(diào)助威。有時候，老調(diào)《秦香蓮》中鐵面無私的包拯的唱段，會隔著河傳過來，傳統(tǒng)的老調(diào)竟然是莊稼的保護神。

　　如今潴龍河道也產(chǎn)好莊稼，比如長果，比如麻山藥，還有更金貴的黨參、天麻等藥材。潴龍河比有水的時候更體現(xiàn)了價值，它白沙沙的肚皮披上了綠衣裳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根治了海河，各條河流的上游也都修起了水庫，洪水很多年沒有泛濫，但是十年九旱成了常態(tài)，地下水極具匱乏，機井越打越深，淺一些的機井都報廢了，那些空空的枯井，一個個敞著井眼像是在問天。

　　四

　　我小時候，誰家都不富裕，可是亮家更窮，餓肚子是常有的事。老輩人說“半大小子吃死老子”，此言在亮家更是屢試不爽的“真理”，亮兄弟四個只有大哥成家，還串房檐子住。二哥三哥老大不小了還沒討媳婦。亮他娘身大力不虧，走路一陣風(fēng)，忙完隊里的活計，抄起家里的針線，還要操心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。亮的爹是個藥簍子，兩個鎖骨窩深得能盛下一小碗水，他喘息的聲音“鼓噠鼓噠”的，蓋過做飯的風(fēng)箱。亮他爹的肺心病需要常年吃藥，家里打草編簸箕掙得有數(shù)的幾個錢，用來買藥都不夠。三間長滿青苔的破房子，半截子土墻圈著一個小院子，蹦跶著幾只雞。三個小子出出進進，多子多福只是個傳說。

　　亮家窮并不是人懶，那就是一個難吃飽的時代，傳統(tǒng)落后的農(nóng)耕方式改變不了貧窮的面貌。和大多數(shù)孟嘗村人一樣，亮全家人都很勤快，春夏秋跟著生產(chǎn)隊干活，冬春農(nóng)閑時，偷偷鉆到地窨子里編簸箕，換糧食度日。土地貧瘠，人多地少，這是孟嘗村人的一條活命之道。亮哥兒幾個長得一表人才，但是因為太窮，媒人不登他家門，喜鵲也不停他家的大楊樹。亮他娘敞亮，總是笑瞇瞇的，說這喜鵲也嫌貧愛富呢。等俺亮學(xué)成了，看媒人們不登破俺家的破柵欄門。

　　可亮他娘的心愿，卻未能實現(xiàn)。不記得因為什么變故，亮不能再學(xué)戲了。應(yīng)該是亮爹去世拉下了饑荒，也許是亮家人覺得唱戲也改變不了啥，家里還是窮得叮當(dāng)響?；蛘呤橇磷约悍艞墝W(xué)戲了，飯都吃不飽，唱戲有啥用。聽說，劇團的師傅再三挽留，甚至免收亮的口糧。亮離開劇團那天，老天也憐惜地閉上眼，臉陰沉沉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大院西頭的張老師抬頭看看天，嘆息一聲。東頭的劇團師傅，搖了搖頭，長出一口氣。閃電攜著雨往地上潑來，銅錢大的雨滴撲哧撲哧砸起一串串塵煙，瞬間成河。亮閃電一樣消失在雨幕中，從此和老調(diào)成為陌路。誰也不能預(yù)測亮后來的命運，也許學(xué)老調(diào)會救贖亮的生命。

　　亮不學(xué)戲了，劇團的戲一下子很零落。沒有亮的戲班，仿佛魚抽調(diào)了脊梁骨，再沒有了精氣神。后來，師傅又招攬了幾個唱功和武功都不錯的學(xué)生，劇團又堅持了幾年。那個嗓子和武功遠不如亮的小生演員玲，沒多久和幾個尖子演員一起考上地區(qū)老調(diào)劇團。這個小劇團更沒了靈魂。我常常想，如果亮堅持學(xué)戲，說不定他也會被錄取。人生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。

　　劇團剩下一堆小學(xué)員，盡管戲臺越來越氣派，雪亮的燈光照在演員們嶄新的行頭上，閃著耀眼的光，劇團的演出卻還是少了些喝彩。常常是演到半場，就有人連連打著哈欠，也有人看著看著覺得沒意思抱著孩子離去，一些年輕人，只是把戲臺下當(dāng)成了談戀愛的場所，對戲臺上的唱念做打一點都不感興趣，只是在戲臺上有精彩的唱段時，趁周圍人不注意，偷偷地拉一下心上人的手。而這些，是亮再也見不到的場面。劇團成全了三對新人，才貌雙全的亮與老調(diào)無緣了。我一直不清楚亮在劇團有沒有心儀的人。

　　有人說，劇團的演員就像園子里的韭菜，割完一茬還會冒出一茬?？墒谴謇锏膭F自從亮走后，再也沒緩過秧來，一群娃娃學(xué)員再也沒展示出老調(diào)應(yīng)有的風(fēng)采。老一波兒的學(xué)員或者結(jié)婚生子，或者回到村子里種地，繼續(xù)老一輩的生活，也有的覺得不如編幾個簸箕來錢快，一頭鉆到地窨子仿佛要與老調(diào)絕緣。只是在編簸箕勞累了，站直身子，伸展腰肢，在地窨子里吼上幾句老調(diào)，“金牌宣來銀牌調(diào)……”會徐徐的從地窨子狹小的窗口飄出來。如果沒意外，也許這就是亮未來最正常的生活。

　　后來的一切一切，似乎都與劇團有關(guān)，又與劇團無關(guān)。分田到戶，衣食無憂了。過潴龍河往北，離孟嘗村二十多里有個新興鎮(zhèn)，改革初就利用村子里人工紡腈綸的市場資源辦起了毛紡廠，潴龍河北岸的人紛紛背著新興出產(chǎn)的腈綸線、腈綸毛衣走向大江南北。這其中就有亮。在交通不發(fā)達的80年代初，進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兒，尤其對于一個生長于平原，還要背著沉重的腈綸貨爬山的人。茫茫大山人煙稀少，忍饑挨餓一準是家常便飯。離大山近了，離家遠了，離老調(diào)更遠了。幸運的是，亮在做腈綸小買賣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子。

　　五

　　外科總是很忙碌，瘡癰、闌尾炎、膽囊炎、子宮肌瘤的患者很多，手術(shù)一臺挨一臺。那時已是1985年，我在蠡縣醫(yī)院實習(xí)。有時候，還會突擊來一批做結(jié)扎手術(shù)的母親們。

　　一天半夜，急救室來了一個奇怪的病人。說來了有誤，是七八個人慌慌張張地抬來，鮮血滴到地上，像一朵朵觸目的花。聽家屬口音是我們河對岸村子的。這個病人脖子都是軟綿綿的，腦袋耷拉著，像一個紙糊的人，她的血染紅了一整床被子。吸氧、靜脈切開、給液，同時打通了四個輸液通道進行搶救。一瓶一瓶紅色血漿、無色營養(yǎng)液流到這個病人身體里，石沉大海一樣。所有的搶救措施都上了，都沒能留住這個人在世上。她像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柳樹，沒等秋天來臨，還沒來得及變黃，只在醫(yī)院病床停頓了一下，就驟然墜入了忘川河。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一個逝去的人，而且是一個非正常死亡的人。這在我18歲的天空，留下了永恒的陰影。

　　交接班，科主任的聲音很近又很遠。長長的搶救經(jīng)過……一個人死了。外傷失血性休克……死亡。我的心里只有這句話。護士姐姐們惋惜著一個人的生命。她們問我，亮是你們村的，你認識吧?

　　亮!我認識啊，我們是一家子呢。

　　他殺人了。昨晚那個女人，差點是他未來的丈母娘。

　　孟嘗村素以廣招天下英豪的孟嘗君為榮，至今流傳“孟嘗君子店，千里客來投”的義名。孟嘗村人厚道，多少輩也沒出過殺人犯。這不僅是樁人命案，更是對整個孟嘗村的褻瀆。

　　我的腦子不聽使喚了，好像不是我自己的。我看不到我的臉色。我拼命地還原、拼接，所有的影像卻被無情地撕裂、粉碎。亮的樣子一會兒清晰，一會兒模糊。他怎么會殺人?他為什么要殺自己未來的丈母娘?他是個多仁義的孩子啊。亮比我大，按輩分稱呼我姑姑，很多調(diào)皮的本家侄子不肯叫我姑姑，因為我和他們的年紀差不多。亮從不，他對我的恭敬，就像我見到識文斷字的本家大爺爺。

　　聽說亮是自首的。他不學(xué)戲了，跟河北岸的人搭伴一起到外地賣腈綸毛線、毛衣。他常常照顧一個也喜歡老調(diào)的姑娘。在一起的時間長了，兩人相愛了。他長得好，人勤快，也贏得了未來丈母娘的歡心?？墒牵吝@幾年攢的錢，都幫家里還了賬，拿不出彩禮錢。那個還不算老的丈母娘，硬要姑娘嫁給一個富裕些的人家……喜劇的開始悲劇的結(jié)束，這就是亮的遭遇。

　　人生如戲，是祖宗留下的讖語，在亮身上又得到了驗證。

　　六

　　我對老調(diào)的記憶，帶有很多過濾后的成分，她印證著我的少年。我看她像美麗華貴的牡丹花，其實她至多不過是莊戶人家里最常見的蜀葵。老調(diào)就是當(dāng)?shù)氐牟菖_班子，逢年過節(jié)祈福和婚喪嫁娶祭祀才能一顯身手，老調(diào)的藝術(shù)殿堂就在村頭巷尾。那些慢悠悠的咿咿呀呀，我也是耐著性子聽下去，吸引我的是五彩的行頭，是一招一式的拳腳和刀槍的演繹，是那些英雄兒女情長的纏綿，和英雄陌路時的峰回路轉(zhuǎn)，我常常被戲臺上保家衛(wèi)國的英雄們所感動。我的家鄉(xiāng)保定，正處在宋遼時期兩國交戰(zhàn)的地段，離縣城不遠的大宋村，還遺留著大宋臺的遺跡，傳說是穆桂英的點將臺。老調(diào)起于元盛于清，我想她正是漢族人對異族入侵的反抗和對英雄精神的展示。這片熱土，春秋時期隸屬燕趙，秉承的是烈烈的慷慨之風(fēng)，老調(diào)承載的英雄氣質(zhì)，契合當(dāng)?shù)厝说挠⑿矍榻Y(jié)和基調(diào)。我至今也分不清老調(diào)的頭板、二板、安板、起板、撥子板、送板……但不影響我喜歡它的韻味，老調(diào)是我認識世界的一條途徑，我的血脈里流淌的是老調(diào)的聲音。

　　我在縣城工作的時候，每天都要經(jīng)過潴龍河大橋。橋的西頭，當(dāng)時是一片開闊的沙灘，上綱上線時是公檢法部門槍斃人的地方。每年秋后，這里都會滴上一些血跡。亮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這里。如今，這里種上了大片高收入的麻山藥，早已將血跡覆蓋。

　　前年春節(jié)，天異常的暖和，小侄女兒陪著我站在昔日高大的潴龍河大堤，昔年繁茂的老柳樹、刷拉拉響的大楊樹早沒了蹤影。大堤上用以防洪水的土牛也消失了。讀高中的小侄女兒，生長在潴龍河畔，居然沒見過潴龍河有水時，河流奔騰是什么樣子，更勿說河上的渡船和村里的老調(diào)。

　　我告訴侄女，潴龍河里有水的時候，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鳥，最常見的是水雞，也有見到人飛得遠遠的野鴨子，我還見過白鶴。每年秋后，有成群的大雁咯咯叫著落到河邊歇腳。河灘上長著一叢一叢紅荊條，紅紅的桿，細碎的葉子，開著細碎的小粉花，這是好柴禾。紅荊條邊，常常有癩蛤蟆疊成的花花羅漢。蛤蟆洼里年年都演“竭澤而漁”的活劇。咱們河里的魚啊，白水燉都鮮得要命。把腳伸到河水里，小魚兒會親吻你。我還在河蚌里找過珍珠。青蛙和癩蛤蟆的卵，像黑珍珠項鏈，一串一串的纏繞在水里的蒲草和水萍花桿上。水萍花啊，“水萍花、稗子草，長流水，斷不了”，現(xiàn)在見不到蒲草和水萍花了。蛤蟆洼也沒蛤蟆啦。只能種蔓菁和豇豆的老堤，也被人們蓋房子墊房基挖完了。

　　潴龍河和老調(diào)，似有著同樣不可逆轉(zhuǎn)的宿命。

　　《蠡縣志》上載有《孟嘗懷古》“七國爭延天下賢，朱門獨有客三千。戒心已出淆函早，相業(yè)終為海岱傳。野鳥數(shù)聲林寂寂，泔河一帶水涓涓。豪華既出黃封在，翁仲遺虛草接天。”滄海桑田，黃土掩埋了英雄們的足跡，但英雄的氣概一直在老調(diào)蒼桑的音韻中在潴龍河兩岸唱響。

　　潴龍河成為了一個符號，水邊生長了一輩的人把老調(diào)帶到了墳?zāi)怪?，老調(diào)幾起幾落，最終成為記憶里的切花，一個時代終結(jié)了。亮消失了，既是生命個體的偶然，也是人性的必然。我相信一條河，一座村莊，一個劇種，一個人，一定存在著我捉摸不透的秘密和因果。

【本文作者：劉亞榮，河北省作協(xié)會員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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